王邦维:玄奘与大雁塔
大雁塔
西安的城南,有座塔,称作大雁塔。大雁塔很出名,今天已经是西安最重要的地标建筑。大雁塔下,是一座佛教寺庙,称作大慈恩寺。大慈恩寺建于唐贞观年间。建寺的地方,在唐代长安城南的晋昌里。这里最早有北魏道武帝时建立的净觉寺,后来隋文帝又在此修建无漏寺。贞观二十二年(648),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李治,为了追念他的母亲长孙皇后,历史上也称作文德皇后,决定在净觉寺的旧址上重新修建一座佛寺。当年的十月,佛寺建成,“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七间”,一时成为长安城里最大的寺庙。新的佛寺,称作“大慈恩寺”,“慈恩”二字,就是要感念慈母的恩德。
(相关资料图)
大慈恩寺建成后,太子李治得到太宗皇帝的同意,请玄奘担任新建成的大慈恩寺的首位主持法师。慈恩寺从此成为玄奘最常住的地方。玄奘翻译佛经,讲说佛法,接待客人,大部分的活动都在慈恩寺。
玄奘翻译佛经,使用的底本是他从印度带回的梵文贝叶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讲,贞观十九年(645)正月,玄奘从印度归国,到达长安时,带回的不仅有佛经,还有佛舍利和佛像。所有这些,都是佛教的圣物。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圣物中首先是佛舍利。玄奘带回的是“如来肉舍利一百五十粒”,也就是传说中释迦牟尼涅槃后火化,留下的遗骨。
毗舍离遗址出土的佛舍利
其次是佛像。佛像有多种,其中坐像六种,影像六种:“摩揭陀国前正觉山龙窟留影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三寸;拟婆罗痆斯国鹿野苑初转法轮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五寸;拟憍赏弥国出爱王思慕如来刻檀写真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二尺九寸;拟劫比他国如来自天宫下降宝阶像,银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四尺;拟摩揭陀国鹫峰山说《法华》等经像,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五寸;拟那揭罗曷国伏毒龙所留影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五寸;拟吠舍厘国巡城行化刻檀像等。”
再有就是佛经。玄奘从印度带回的佛经,写在贝叶上,称作贝叶经,形制上既不像唐代的卷轴书,更不像后来的线装书。贝叶经总数有五百二十夹,包括六百五十七部经典,具体有:“大乘经二百二十四部,大乘论一百九十二部,上座部经、律、论一十五部,大众部经、律、论一十五部,三弥底部经、律、论一十五部,弥沙塞部经、律、论二十二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一十七部,法密部经、律、论四十二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六十七部,因明论三十六部,声论一十三部。”
贝叶佛经
贞观十九年,负责迎接玄奘的是京城留守房玄龄。房玄龄安排玄奘暂时住进长安的弘福寺,这些佛经、舍利和佛像也放置在弘福寺。现在玄奘有了自己的寺庙,他希望把这些在他看来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圣物安全地放在他的身边。大慈恩寺建成后的第三年,即永徽三年(652)三月,玄奘就打算在“寺端门之阳造石浮图,安置西域所将经像”。玄奘的想法是,“人代不常,经本散失,兼防火难”。浮图就是塔,石浮图就是石塔。玄奘计划修建的高度,是三十丈。在他看来,这样才能“显大国之崇基,为释迦之故迹”。
玄奘给当年建大慈恩寺的太子,现在已经是皇帝的唐高宗上表,请求唐高宗批准他建塔的计划。唐高宗表示同意,但他觉得玄奘要建的塔规模太大,一时难以完成,他让中书舍人李义府回复玄奘:“所营塔功大,恐难卒成,宜用砖造。亦不愿师辛苦,今已勅大内东宫、掖庭等七宫亡人衣物助师,足得成办。”
于是整个工程不用石材,改用砖造,地点也改在大慈恩寺的西院。建塔的工程依然不小。建塔之时,尽管玄奘年纪已经五十三岁,仍然做出示范,“亲负篑畚,担运砖石”。
塔的修建,耗时两年。建成后的砖塔,塔基每一面一百四十尺,“仿西域制度,不循此旧式也”。塔一共五级,每一级上建有相轮、露盘。塔高一百八十尺。塔的每一层的中心,都安放舍利。舍利的数量或者一千,或者两千,一共一万多粒。塔的最高层,有一间石室。塔的南面,竖立了两通石碑,一通是唐太宗撰写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一通是唐高宗撰写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书写两通碑文的,是唐初最著名的书法家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两位皇帝的文字,加上褚遂良的书法,一时堪称绝品。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
塔建成了,有没有一个专门的名字,是不是就称作“雁塔”或者“大雁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没有讲。但塔由玄奘提议而建造,建筑形式又是仿照西域,即印度的佛塔,把塔称作雁塔,却一定与玄奘和玄奘撰写的《大唐西域记》有关,因为《大唐西域记》里正好有一个故事与此相关。
《大唐西域记》卷九,记载印度的摩揭陀国,其中讲到摩揭陀有一处山,称作“因陀罗势罗窭诃山”,山上有一座塔:
因陀罗势罗窭诃山东峰伽蓝前,有窣堵波,谓亘娑(唐言雁)。昔此伽蓝,习玩小乘。小乘渐教也,故开三净之食。而此伽蓝,遵而不坠。其后三净,求不时获。有比丘经行,忽见群雁飞翔,戏言曰:“今日众僧,中食不充,摩诃萨埵宜知是时。”言声未绝,一雁退飞,当其僧前,投身自殒。比丘见已,具白众僧。闻者悲感,咸相谓曰:“如来设法,导诱随机。我等守愚,遵行渐教。大乘者,正理也,宜改先执,务从圣旨。此雁垂诫,诚为明导。宜旌厚德,传记终古。”于是建窣堵波,式昭遗烈。以彼死雁,瘗其下焉。
因陀罗势罗窭诃山,梵文的名字是,意译“帝释窟”。这座山在今天印度比哈尔邦的拉吉杰尔(Rajgir)小城、古代称为王舍城的附近,考古学家们大多比定为今城东大约十公里处的吉里也克山(Giriyek)。
伽蓝就是佛寺。窣堵波的梵文原文是stupa,意译为塔。亘娑是梵文词的音译,汉译为雁,也可以翻译为天鹅。“亘娑窣堵波”一名,翻译为汉语,就是“雁塔”。
故事中提到“三净之食”。所谓“三净之食”,是指在三种情形下得到的肉食:第一,眼不见杀,即没有亲眼看见动物被杀;第二,耳不闻杀,即没有亲耳听到动物被杀死的声音;第三,不为己所杀,即杀戮不是因为自己。在小乘佛教的戒律中,这样的肉食允许食用。
“摩诃萨埵”是梵文词Bodhisattva的音译,意译是菩萨。故事中讲,这所佛寺,遵守小乘的戒律,接受“三净之食”,但“三净之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得到。一位比丘僧,在“经行”,也就是僧人们用类似步行的方式而修行的时候,突然见到天上飞来一群大雁,便开玩笑说道:“今天比丘僧们没有中饭啊,这事菩萨知道吗?”话音未落,一只大雁便飞出行列,摔死在僧人的面前。比丘僧把这事报告给大家。僧人们为此感伤不已,觉得这是如来用这种方式来教导大家,应该怜悯生命,于是僧人们都改宗了大乘。“此雁垂诫,诚为明导”,大雁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可是却引导大家获得了正确的信仰。为此僧人们建了一座塔,把死去的大雁埋在塔下,表彰大雁的牺牲精神。
大乘佛教提倡素食。中国汉地的僧人,都信奉大乘,素食很严格。大乘看不起小乘。玄奘是大乘佛教虔诚的信徒,他通过这个故事,批评小乘。“渐教”,意思是依照小乘的教法修行,只能慢慢得到觉悟。大乘则不一样,大乘可以奋勇精进,较早地成佛。
与玄奘同时的道宣法师,是唐初很著名的一位僧人,也是一位学者,还参加过玄奘译经的团队。道宣有很多著作,其中一部是《释迦方志》。书中的《遗迹篇》,讲到摩揭陀国,其中一句是“帝释峰寺前有雁塔,其缘如经”。这说明“雁塔”一名,在唐初知道的人已经不少,移作玄奘新建的塔名,是很自然的事。此后几十年中,塔的名称,虽然不时也称作“慈恩寺塔”或者“慈恩寺浮图”,但雁塔这个名字,似乎更流行,而且越来越流行。唐大历九年(774),密宗的大和尚不空法师去世,祭奠不空的表文中,就有“辞帝里兮素舆行,瞻雁塔兮白露生”的句子。这时的雁塔,显然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地标性建筑。
玄奘是唐初最有名的僧人,玄奘有名,大慈恩寺有名,大慈恩寺中的雁塔也有名。尤其是雁塔,玄奘去世之后,很快成为长安城中的一处名胜。从唐中宗神龙年间(705—707)开始,新科进士,在杏园设宴之后,都约定到雁塔集合,在塔下题名,这就是有名的“雁塔题名”的故事。
雁塔题名的进士中,最出名的要算是白居易。白居易二十七岁一举中第,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喜悦心情,溢于言表。有唐一代,无数的文人登临雁塔,吟咏不绝。
在白居易到来之前,登塔吟诗最有名的,大概是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和薛据。天宝十一载(752),几位诗人登塔作诗。其中岑参的诗,状物写景尤为精彩:“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这些诗歌流传至今,已经成为描写大雁塔的名篇。
雁塔题名雕像
不过,玄奘最初修建的雁塔,后来其实有不少变化。最大的变化发生在武后的长安年间(701—704)。北宋的一位学者宋敏求,撰写《长安志》,讲到大雁塔:
次南进(晋)昌坊以东大慈恩寺,寺西院浮图六级,崇三百尺。初唯五层,崇一百九十尺,砖表土心,仿西域窣堵波制度,以置西域经像,后浮图心内卉木钻出,渐以颓毁。长安中,更拆改造,依东夏刹表旧式,特崇于前。
也就是说,塔的外形,从此由西域的形制改为中国的形制,而且由最初的五级改为六级。也有记载讲,武后时代重建的大雁塔,曾经是十层,“气象宏伟,甲于海内”。原来印度形制的砖塔,砖面土心,只是高层“以石为室”,放置经像。重修之后,虽然仍然是砖塔,但形制改为砖仿木结构的四方形楼阁式样,塔内中空,人们可以拾级而上,登塔顶而远眺。此后的大雁塔,屡有损坏,多次重修。人们今天见到的七层塔,基本上是明代的造型。
一千三百多年来,时移世易,城市有了巨大的变化,但大雁塔巍然矗立,塔影依旧,依然让人生起许多遐想。可惜的是,玄奘当年从印度带回的佛舍利、佛像和梵文贝叶经,最早存放在大雁塔,却早已经损毁,没有一点踪迹。
一个来自印度的故事,一座与这个印度故事和玄奘求法故事相关的中国名塔,故事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大雁塔屹立在中国的西安城中,也已经有一千多年了。我们相信,大雁塔的传奇故事还会继续流传下去。
(本文节选自《丝路朝圣——玄奘与〈大唐西域记〉故事》,原标题为《雁塔传奇:从印度到中国》)
《丝路朝圣——玄奘与〈大唐西域记〉故事》
王邦维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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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玄奘,他从历史走入神话,走入千家万户,成为中国人心中永恒的传说。“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对于理想的坚毅和决然,成为不可磨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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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邦维教授带领我们重新走入了这段段迢遥岁月,感受这一路上的冲突、悲欢与无常。
(统筹:一北;编辑:思岐)